梦是想象力的一个更为奇特的世界。梦中景象之新奇,情节之离奇,往往超出人为编造的一切故事。每个人在做梦的时候都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家,而艺术家也无非是一个善于做白日梦的人罢了。我一直把梦看作一种财富,曾经有一个习惯,做了一个有意思的梦,就及时记下来,可惜后来荒废了。恢复这个习惯是在有了啾啾以后,不过,所记的多半是她的梦。她喜欢对我说她的梦,我也喜欢听她说。她上学后,我鼓励她自己也记。一个有记梦习惯的人,在梦中仿佛有了一种无意识的警觉和主动,梦醒之后也更容易回忆起来。人一半活在人间,一半活在梦中,丢掉这另一半,岂不可惜。
在我的记录中,最早涉及她的梦是在她两岁时。一天夜里,她醒来喝奶,突然大哭,说:“大狗咬我了。”她肯定是做噩梦了,但怎么也哄不住。我灵机一动,在纸上画一只狗,接着画一根棍子打它,画一只铁笼罩住它的嘴,画一只箱子把它关在里面,她破涕为笑了。我当时觉得神奇,在幼儿的心灵中,梦、艺术、现实真是不分家的,而艺术也真能拯救人生。
从四岁开始,她对我说梦多了起来。四岁的梦,基本和所看的动画片有关。看了《小熊维尼》,她做快乐的梦,其中之一是:小熊维尼的家在我们小区,它迷路了,猫头鹰进电梯,又从电梯里飞出来,去找小熊维尼,如此等等,最后,动物们都在我们家会合了。
有几天夜里,她总做相似的噩梦,梦见骨头走路。有一次,梦见的是小燕被热包子烫死了,死后也是骨头在走路。我和红被她的抽泣声惊醒了,看见她在不停地抹眼泪。她自己找到了原因,告诉我们:“每次都是先看了《小鬼当家》,才梦见骨头走路的。”妈妈安慰她,和她一起回想别的动画片中的可爱场景,她笑了,感谢地说:“妈妈把可怕的东西取消了。”
五岁的梦就比较有趣了,以下是若干片断。
——邻居的一个爸爸,一脚踢在儿子的屁股上,把儿子踢到山上去了。接着,在公园里,有许多木偶玩具,它们也在互相踢屁股,把对方踢到山上去。
——在雪中,妈妈带着我打雪仗,参加的还有我的几个小伙伴和一些卡通动物。我们玩许多好玩的东西,其中有投币就飞出的气球和纸飞机,按了按钮就爆炸的鞭炮。
——一个小丑,手里拿着一个话筒跳舞,我跟着他跳,手里拿着四个话筒。
——小棕熊跑了,爸爸帮我捉它,在它的路上撒了许多蜂蜜,它贪吃,被捉住了。
在给我讲了最后这个梦之后,她说:“我梦见你了。是我们俩一起做的梦,你应该知道吧。”我心想:真小儿科。因为要上幼儿园,小燕叫醒了她,这个梦没有做完,她形容梦被打破的感觉说:“我觉得这边没有了,那边还有,就像一只鸡蛋打破了一边。”我心想:真大师。
六岁时啾啾说梦。
——我和班上一个淘气男孩到一个糖果店,我们都长大一些了,他已经变好。后来我就回家,在糖果店旁边,是幻想的家。来了许多人,是我不认识的。我怕闹,进卧室。在卧室里,我站在窗户边,我的那颗牙掉了(她刚开始换牙,下龈长出一牙,但旧牙稳固不动,妈妈说要拔掉,她为此哭了几回,成了心病)。我很高兴,可是,我摸了一下,发现牙还在。我大概真的摸了,因为我感到手指碰到了东西,不能过去。我又回到大屋,那些人又来了,我发现我认识他们,不是真的认识,是幻想的认识。后来我又去糖果店。有些地方我忘了,我一边说,一边改了许多,和梦里是不一样的。
——我到一个地方,像金字塔,我在里面,两边是墙壁,没有人。我害怕了,赶紧出来,看见玻璃下有许多人,其中有既是砖头又是女人脸的东西,不过那女人脸还比较慈祥。我迷路了,想向玻璃下的人问路,他们听不见,我很着急,醒了。
八岁时说梦。
——我把一只鸡蛋放在书包里去上学,就一直担着心,怕鸡蛋碎,会弄脏书本。我乘的是“不迟到飞车”,我在里面洗脸刷牙。这个车可以变成任何形状,飞速到达任何地方,有点儿像哈利波特——我看见许多人排着长队,不知道干什么,我也站到队尾。一会儿,听说杀人了,杀人者二人,都是我们的熟人。接着,我发现有人拿着一根长棍捅我,意图是要杀我,但没有得逞。那个人想逃走,我看了一眼,看见他头缠白布带,身穿红衣绿裤。我心想,谁这么愚蠢呀,探身去看,就醒来了。
——下暴雨,地上裂开许多缝,我掉进其中一条裂缝里了。深不见底,向下掉了很久很久,终于掉在了一个硬东西上,一看,是我自己的床。这时我仍是在梦里。又梦见了一些别的情景,我从中知道,原来是三只鸭子救了我。
也是八岁时,一天早晨,她刚醒,坐在床上发呆。我问她在想什么,她说:“我做了一个梦,在梦里我想:以前好像做过这个梦,下面是什么呢?”我说:“这很有意思,我也有过这种情况。”她没有理会我的插话,接着说:“是另一个我在想,朝梦里伸了一下脑袋。不是我,是另一个我在做梦,因为我能够看见我自己。如果我自己在做梦,应该看不见自己的,对吧?”我情不自禁地夸她:“宝贝,真棒,把你的感觉写下来,就是大师呀。”
我真的佩服她这种审视和反思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精神现象的能力。她说得对,在梦中,我们的自我是分离的,做梦的“我”和梦境中的“我”不是同一个自我。其实,醒时何尝不是如此,在那个沉浮于人世间的“我”之上,也有一个独立和超越于肉身的“我”。这个更高的“我”是谁,来自何方,又去向何方,我们一旦追究这个至深的问题,就进入了哲学和宗教的领域。
我发现一个规律:六岁前,编的故事比做的梦精彩,六岁后,做的梦比编的故事精彩。这说明了什么?莫非是随着年龄增长,上天赋予人的艺术能力受到功利和知识的排挤,被驱逐到无意识领域中了?一定是这样!幼儿都是艺术家,长大以后,只有极少数人在白天仍是艺术家,但是,艺术能力原是每个人的天赋,本性难移,只有在梦中继续驰骋了。在每个人的身上,有多少潜能遭到了压抑,未能在现实生活中开花结果啊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本文转自新浪网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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